任世龍是陶瓷窯考古學家。采訪前,記者心里想著,任老師家里,一定收藏了很多寶貝。
任世龍笑盈盈地開了門——記者到處張望,書房沒有,臥室也沒有,書架上大部分都是文學作品,《麥田里的守望者》、《三個火槍手》等等,齊刷刷地擺了一架子。
記者還不死心,“任老師,您平時會收藏瓷器嗎?都放哪兒了呀?”
“搞考古的是不搞收藏的,這是考古人的職業(yè)守則!比问例堧p手交叉緊握,很嚴肅地說,“1965年,我們去挖錢元瓘(五代時吳越國王)的墓,出了很多精品。有一個金的帶扣,東西很小,而且那時候只有我一個人,完全可以裝到自己口袋里。但我沒有,這是職業(yè)道德的問題!
74歲的任世龍,用他的話說,與泥土、瓷片、釉彩,相濡以沫了40年,早已是一家人。
1979年,他參加了由五個單位聯(lián)合組建的“緊水灘工程考古隊”,在浙江省龍泉縣東區(qū)展開大規(guī)模的瓷窯址考古發(fā)掘活動,并主持浙江組的工作。中國考古學會第三次年會,確認這一發(fā)掘活動是中國考古學新興學科分支——陶瓷窯考古開始大規(guī)模崛起的一個標志。
其間,他所撰寫的《龍泉青瓷的類型與分期試論》一文,把龍泉青瓷概括為“兩路”、“三類”和“六期”,明確了龍泉窯存在著文化淵源不同的兩個工藝技術系統(tǒng),從而糾正了以往研究中單線排序的錯誤。比如,把南宋時期普遍流行的刻劃花裝飾器物,一概視為北宋產品等。
因為整天和陶瓷打交道,在民間一些鑒寶活動中,人們常拿著各式寶貝,讓任世龍的火眼掃一掃。
“我總是讓他們失望,老是要開‘炮’! 任世龍忍不住大笑。
有一次,他被一個龍泉青瓷產品展請去當嘉賓,看完后,他毫不客氣地甩出四個字:五花八門!昂髞硭麄冋f,以后不要請這個老頭了,太刻板了!
任世龍說,對于這種活動,他現(xiàn)在幾乎都拒絕了,“鑒賞,它是文化,更是一門歷史,是對歷史真相的尋找,不只是眼睛看一看這么簡單!
人物名片
任世龍 陶瓷窯考古學家。1938年生于浙江東陽。1963年畢業(yè)于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(yè),分配到浙江省博物館,1980年調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。
長期從事瓷窯址研究,曾主持龍泉東區(qū)山頭窯、大白岸、源口諸窯址群等考古發(fā)掘。發(fā)表了《龍泉青瓷的類型與分期試論》、《瓷窯址考古中的地層學研究》、《浙南瓷業(yè)遺存類型初析》等重要文論。
對于考古的嚴謹性,任世龍這樣體會:
考古是很“笨”的學問
浙江的陶瓷史,從夏商周開始,延綿3000多年,從未中斷。
作為浙江人,任世龍一直將它視為終身課題,“當我有機會進入到這一領域,這個興趣也一直沒變!
只要有發(fā)現(xiàn),他便坐不住。
前段時間,任世龍經過一家寫著“龍泉甌江青瓷”的店,招牌上還標著“人類唯一非遺”,他很是著急,“成為‘非遺’的是龍泉青瓷,怎么變成甌江青瓷了?雖然是做生意,但也不應該違反事實。”
實事求是,是他反復強調的話,對于“真還是假”“值多少錢”“什么年代”,這些被經常問到的問題,他反而不知該如何回答。
“考古是嚴謹?shù)膶W科,不能急于強求一個結論,只有認識真的,才能辨別假的,這需要走很多路。” 任世龍說,“考古是很‘笨’的學問,一分材料,說一分話!
(以下記者簡稱“記”,任世龍簡稱“任”)
【緊水灘】 沒想的這么浪漫
1979年~1983年,由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、故宮博物院、中國歷史博物館、上海博物館和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聯(lián)合組建“緊水灘考古隊”,在浙江龍泉東區(qū)展開一次田野式大規(guī)模瓷窯址考古發(fā)掘。
這5年,也讓任世龍與瓷器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
他還記得,有次去工地的路上,翻車了,口袋里的香煙掉進水里,他還去冒險撈起來,“你看,考古真的不像想的這么浪漫!
記:1963年,您從北大考古系畢業(yè)。您考大學時,就對考古很有興趣嗎?
任:當時對考古真的沒概念。
參加高考時,反右運動結束了。我原來想搞新聞,但覺得風險太大。我想要搞比較保險的,那就考古吧。古的東西,跟現(xiàn)代離得遠了,總應該是保險的。
記:第一次到考古工地去,跟您想象中的差別大嗎?
任:大一時,陜西華縣泉護在進行考古發(fā)掘,我們就跟著高年級的同學一起去。這是一個新石器時代的遺址,一排墓葬坑,撩開席子一看,里面是一排一排的人骨。
這對我的打擊非常大:考古就是弄這個東西?當初我以為考古還是很浪漫的事情,可以走到天南地北呢。
記:后來,您怎么研究陶瓷去了?
任:這也是偶然。
文革時,龍泉有個水庫叫緊水灘,這個發(fā)掘工程需要我們搞考古的人先去調查,我就跟朱伯謙(中國古陶瓷研究會副會長)先生去龍泉山溝溝里調查,一去去了3個月。
那是我第一次去龍泉,也是第一次真正跟浙江的瓷器接觸。庫區(qū)里有編號的窯有218個,我們跑了100多個。
記:緊水灘這次發(fā)掘,出了什么成果?
任:我們把龍泉窯的藏品類型和考古分期,搞清楚了。以前,人們把龍泉起始的時代定為北宋,到成化(明憲宗)、弘治(明孝宗)以后,就說它衰落了。他們認為龍泉窯一開始有一種刻劃花的裝飾,非常茂密,到南宋,沒有花紋了,而元代,刻劃花的東西又多了。北宋-南宋-元,這是大多數(shù)人認識的“三段式”。
而我們經過發(fā)掘,根據(jù)堆積層位、殘片排列之后,糾正了這一認識。
實際上,龍泉窯的發(fā)展有兩條路子。一個是龍泉自身的傳統(tǒng),從北宋-南宋-元,都是厚胎薄釉,有刻劃花。
另一條,到了南宋中期,出現(xiàn)了跟它相反的薄胎厚釉,沒有什么紋飾,但它的形制和南宋官窯十分類似,所以是薄胎厚釉,器型類官。這是兩個面貌完全不同的生產路子。
【龍泉窯】 靠實物說話
去年11月,在2012龍泉黑胎青瓷與哥窯論證會上,許多專家把前幾年在龍泉發(fā)現(xiàn)的黑胎青瓷標本,定稱為“龍泉哥窯”。一些報道,還直接把哥窯(文獻中記載的宋代五大名窯之一)的起源地,確定為龍泉。
這讓研究龍泉窯的任世龍很生氣,“沒有發(fā)現(xiàn)實物,就不能輕易下結論!
記:對于哥窯的起源,有的說龍泉,有的說杭州,您怎么看?
任:陳萬里(中國古陶瓷專家)在上世紀30年代到龍泉去過,他說黑胎青瓷,就像夾心餅干:釉很厚,胎是黑的,他認為這跟南宋官窯很像。
在龍泉發(fā)現(xiàn)的黑胎青瓷標本,定稱“龍泉哥窯”,但絕不能說,哥窯的誕生地,就是龍泉。
早在1956年,浙江省文物部門就對龍泉窯開展大規(guī)模的考古發(fā)掘,出土了黑胎青瓷,但是它們與故宮博物院、臺北故宮博物院及上海博物館等收藏的“傳世哥窯”并不相符。
到現(xiàn)在為止,兩者也還沒有找到完全吻合的材質。
只有在考古工地上找到證據(jù),才可以明確。所以,搞考古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真憑實據(jù)。
記:您的觀點是什么?
任:根據(jù)考古材料來看,我認為黑胎青瓷是受到了南宋官窯的影響。它的工藝、造型都是官窯那一類。
當然,這里也有不同的認識。
是龍泉的黑胎青瓷早,還是南宋官窯早,目前也沒有明確的結論。有的說法是龍泉的黑胎青瓷早,官窯是它的后代。
我不認同這個說法。從考古的材料看,應該是先有南宋官窯,再有龍泉的黑胎青瓷。按照以前的說法,是仿官。
因為南宋時瓷器供不應求,光是官窯恐怕不能滿足需求,龍泉有一定的基礎,就讓他們來燒造。
但到底是不是仿官,這又是另一個問題。
【說鑒寶】 這是一門學科
雖然有很多人找任世龍鑒寶,但他大多拒絕了。
他認為,現(xiàn)在研究陶瓷不像明清時,主要用來鑒賞,現(xiàn)在已成了一門學科,需要從歷史的觀點出發(fā),“考古本身,就是歷史科學的門類!
記:現(xiàn)在鑒寶節(jié)目比較紅火,鑒定是假貨后就現(xiàn)場砸了,您看過嗎?
任:看過。一些電視臺也喜歡問我“真的假的”。我說,我喜歡實事求是。
但有些所謂的專家,不那么實事求是。
有一次,我看到一個節(jié)目,有人拿了一件東西,那專家說“好,南宋官窯!”我一看,根本不是。
如果能幫群眾認識這些東西,我覺得是應盡的責任。但現(xiàn)在卻反過來,引向了另一面——讓他們認為可以一本萬利,可以發(fā)財,這樣很危險。
記:您能不能教大家一種鑒賞瓷器的大致方法?
任:那是可以的。我可能講錯,但一定實事求是,我不講假話。要鑒別的話,我覺得有五個要素:胎、釉、器型、紋飾、燒成方法。
比如,胎的原料南北不同,化學組成和微量元素都有差異。浙江的東西含鐵量比較高,所以不適合很高的溫度。北方則相反。
釉也有發(fā)展過程。
原來的釉,像玻璃,很薄,非常透明。而北宋后期,產生了乳濁釉,耐高溫,燒成的東西有玉的感覺。
所以說,什么時候出現(xiàn)什么東西,不符合時代的就是假的。
記:這樣說來,鑒定,并不是看一眼就能知真假。
任:讀書的時候,老師就和我說,一座橋可以從這頭走到那頭,也可以從那頭走到這頭,得把方向定下來,才能確定。同理,器物類型的演變,也有先后,必須要弄清楚才行。
所以,我無法在那樣的場合做鑒定。
就算要說年代,我也會加上“大約”、“大概”,并且說一段時期。因為器物的變化,有過程。很絕對的東西,我沒辦法說,這才是考古學的嚴謹。
他看上去 有點兇
講述人:沈岳明,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
我剛到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時,就找到了任世龍老師。
我進單位前,在學校里沒有學過陶瓷,也沒有學過瓷窯考古。這門課對我來說,完全是零基礎。所以,是任老師手把手教我成長的。
他看上去,就是很厲害的人,有點兇,我們考古所的年輕人,都很怕他。
其實他的厲害,是對學術觀點非常認真和較勁。但在生活上,又很照顧年輕人,也為他們創(chuàng)造條件。
我和他一起去野外工作,那時候很窮,條件差,他和我們一樣睡在老百姓家里,沒任何怨言。
感謝浙江省文物局文物保護與考古處處長鄭建華對本次報道的支持